00、
写点什么吧,两句话也好啊。
龚子棋把口罩扯到下巴上,排练室里空调风很大,冰冰凉凉地窜进鼻腔。他皱着眉头,不一会儿就被冻得吸了下鼻子。
同组演员们围成一圈坐在桌边。刚走了一遍完整的剧情,现在每个人都在自己的台词本上圈圈画画,标注着要注意的细节点。龚子棋把自己的部分又捋了几遍,自觉没有大问题,就十分不好意思地走起了神。
该写些什么呢?
龚子棋有些无奈地烦躁,抓抓自己本就乱糟糟的头发,又转了转脚踝。手里的本子上翻开了崭新的空白页,笔尖在空气里晃啊晃,好久都没落下。
怎么办啊。龚子棋像个泄了气的皮球,就快从凳子上滑下去。
怎么一碰上你的事,我就像个大脑空白的智障一样,干什么都卡壳,干什么都愚蠢得可笑。
01、
龚子棋跟徐均朔好久没见面了,自从去年他参加了个半封闭式的节目录制,生活就好像跟他开玩笑似的把他的日程跟徐均朔的完美岔了开来。他录制的时候,徐均朔在学校乖乖上课,等他好不容易回几天学校,徐均朔又恰好去别处活动了。
有时候徐均朔会以班长的名义会给他发微信,说你这个月回不回来,再不回来真的留级了毕不了业啦。
龚子棋在屏幕那头抓耳挠腮气急败坏,他当然想回去,想到快要疯掉,可是工作安排由不得他,最终只能心力交瘁地回复一句抱歉啊回不去了。
他总在唾骂长沙和上海的距离怎么那么远。
其实他自己清楚,再远也不过一张机票的事情,拖个拉杆箱就可以风风火火跑到那人面前了。
远的是什么呢?
是心和嘴的距离吧,是勇气。
多可笑啊,人送外号黑道太子爷他缺乏的居然是勇气。
撩人他不怕,端水他不怕,释放自己的魅力谁不会呢,表达自己的真诚谁不会呢,可坦白自己的真心呢?
龚子棋把烟掐了,站在凌晨路灯下的路口受冷风的罪,他把双手揣进口袋里,偶尔抬头看看驶过的汽车。
可笑就可笑吧,我遇见徐均朔就是个傻子。
龚子棋咧开嘴笑了。
02、
其实去年那个节目来邀请人的时候,龚子棋和徐均朔的名字都排在其中的,只是徐均朔恰好需要兼顾一部音乐剧,无奈推掉了。
那时候有天下午,龚子棋坐在宿舍楼门前的台阶上,手边是一个篮球,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着,偶尔有没课的同学从他身边经过,看他一眼或问他一句,龚子棋一概没理,好像跟这世界隔离。
然后他终于在蓝天下等到徐均朔回来,徐均朔进宿舍的时候看见他吓一跳,问他怎么了。
龚子棋说等你呢。
徐均朔一愣,问为什么。
龚子棋抬头盯着徐均朔的眼睛,声音很低,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啊?
徐均朔一时被他眼睛里的情绪震住了。
那里面的东西有点复杂,徐均朔敏锐得很,下意识就嗅到不寻常的味道,他眨眨眼睛,带着几分刻意过滤掉其他种种可能性,只留下一个归结于小龚同学是去参加一个大佬云集的节目,紧张了。
他摸下龚子棋的头发,没事,我精神上陪着你,别怕。
龚子棋心头直接放烟花,远处的蓝天在他眼里陡然被夕阳染红,绽开满目明艳的霞光。
他说好。
行吧,龚子棋想,有你这句话也算满足了。
03、
时间一晃过了一年,直到徐均朔录完节目第二季回来,他俩都没得见上几面,交流仅限于微信。
徐均朔给龚子棋打电话的时候,龚子棋正在健身房里跟李向哲一群人青春热浪。他慌里慌张扯了毛巾跑远几步,深呼吸几下才接通电话。
他们好少打电话,或者说几乎没有。
明面上是社会主义父子情,是损友是兄弟,打电话都是直接说事情。偏偏他们在学校天天见,没什么必要打,出了校门没得见,更是直接分隔两城不知道对方近况,龚子棋想打都没得打。
不像李向哲这种同城纯兄弟,龚子棋大半夜一个电话过去人家就能拎着两打啤酒上他家门来。
是他心里有鬼罢了。
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,徐均朔说有空吗。
龚子棋呼吸一窒。
缓了呼吸没缓过来心跳,龚子棋结巴一下,怎么了。
我明天回上海,你来接我一下吗?
04、
龚子棋大脑当机,可能是运动后缺氧,可能是其他什么原因。
他很憨很憨地回了一句,啊?
那头徐均朔轻轻笑,气音顺着网线窜进他的耳窝,带着电流似的。徐均朔说,又在健身吗?那边音乐好大声。
龚子棋回过神,说嗯在健身房,那,那什么,你刚刚说明天……
徐均朔打断他,又问一次,你来吗。
05、
那当然是要来的。
徐均朔背着包走到龚子棋跟前的时候朝他笑着挥挥手,虹桥机场的人流量那么大,闹闹哄哄的拥挤,龚子棋却清楚听见徐均朔在他心上踹门了。
他走过去揽住徐均朔的肩膀轻轻抱了抱,又漫不经心退开来,说声好久不见。
徐均朔就笑笑说是啊,真的好久不见了。
龚子棋手都在颤,手臂下的热源那么真实那么灼人。他揽着徐均朔在人潮里慢吞吞地蹭,不尴不尬地扯着话。
徐均朔有一下没一下地搭话,余光瞥着龚子棋在自己肩膀上的手。
他帮我挡开了一个人。
他又帮我挡开了一个人。
傻子。
徐均朔想找机会回头说句谢谢,却发现龚子棋顶着一脸倔强,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生硬地跟他闲扯。
有点好笑。
徐均朔干脆也装作没发觉,只是回着龚子棋话的时候会偷偷翘起嘴角。
06、
他们终于有了一个共同的活动,踏上环城巴士时龚子棋还有些恍惚,这真是久违的幸福。
开车的时候他们都还站着,徐均朔一下没稳住身子要倒,踉跄了几步。龚子棋和他中间隔一个人,看他站稳才松了口气,走过去把他拉到自己身边。
扶好了,龚子棋指指栏杆,不然抓我也行。
徐均朔说,行行行。
坐下来之后,坐在前排的徐均朔给他递了杯咖啡,说接稳了别洒。
龚子棋稳稳地接过来,不经意间蹭到了徐均朔的指尖。他喝了一口咖啡,嗯,好甜。
不多时徐均朔又转过身来,手里拿了小袋糖。忘记给你加糖了,诶你喝了,不苦吗?
龚子棋这才一愣,嘴里的苦涩慢慢泛出来。
他一边给自己加糖一边嘲笑自己,龚子棋瞧你这点出息,跟个痴汉有什么区别。
然后他盯着徐均朔的背影唱了好多好多首歌。
牛逼,选了后排的位置,龚子棋牛逼。
龚子棋给自己竖大拇指。
07、
徐均朔录完节目回来的时候他们曾短暂地见了个面,是几个好兄弟聚会,一大群损友们阴阳怪气起哄徐均朔王敏辉大明星。徐均朔跟着笑,笑出鸟叫,拍手拍得好大声。
好多人给他们送了礼物,千奇百怪什么都有,龚子棋是前一天赶回来的,没想到居然有这茬,他去年可都没有这待遇。于是他冲上去给王敏辉一个熊抱,说收好啊这就是礼物了这可是无价的礼物哈。
然后他在徐均朔跟前踌躇了。
这可怎么办,这个可不能敷衍。
众目睽睽下,他只好轻轻抱了徐均朔,在他耳边说,礼物没带来,等着。
徐均朔肉眼可见的很高兴,他揽着龚子棋转过身炫耀,你看看你看看,这就是差别。
天知道龚子棋多不容易才躲过王敏辉的报复袭击。
然后还要绞尽脑汁想到底要送什么当做回归礼物。
龚子棋捂着脸叹气。
去你妈的,我干嘛给自己挖这么一个坑。
08、
徐均朔某种程度上是个文艺青年,对着一段文字或者一件物品能抒发好久。
龚子棋一向觉得这类人无聊又无厘头,却独独为徐均朔心动。文艺这个词只有用在徐均朔身上才是加分项,龚子棋狂妄地下定义。
那就写点什么给他吧。
可是怎么写。
龚子棋碰到了二十二年人生中最大的难题,考场作文都没让他有过这样的困扰。翻来覆去抓耳挠腮了好多好多天,龚子棋终于在某天晚上失眠站在阳台上抽烟时灵感乍现,大手一挥画了一个圆,又专门换了铅笔在圆里画了好多个小圆。
然后在一个月光泛暖的夜晚递给了徐均朔。
这是啥?徐均朔拿着纸有点无语。
龚子棋一点也不心虚,嘴角一歪,月亮。
徐均朔眉毛挑起来,转头看看窗外,又掂量着纸上那个圆。半晌,抬头看着龚子棋笑起来。
他说,得亏你送的是我,随便换个人都不能接受你这月亮。
龚子棋很凶,说,你以为我的月亮随便谁都送吗?
说完两人均一愣,风在身边转起来,窗帘摇摆。
龚子棋结结巴巴找补,不是,我是说,我知道你会接受我这月亮我才送你的。
靠,还不如不补充这句。
龚子棋听见徐均朔笑起来的时候简直懊恼得要抽自己几个大嘴巴,直到徐均朔也开口。
你送我一轮纸做的月亮啊?
龚子棋抬头,张了张嘴,不知道怎么回。
有风带着那张纸飘动,在徐均朔手心里发出声响,徐均朔说,其实我好像知道你的意思。
他目不斜视盯着龚子棋惊愕的神情,好像也在给自己做着心理建设,过了好一会儿,他才接着说下去。
所以龚子棋,你什么时候送我一轮真的月亮?
09、
第二天龚子棋的状态十分激昂亢奋,同组演员都被他的热情感染到,排练排得异常顺利。
场务姐姐拍拍他,说子棋今天状态特别好啊。
龚子棋笑出一副柴犬相,心情好嘛。
旁边人调侃,你看看你,春光满面的,谈恋爱啦?
没有没有,龚子棋连忙挥手,顿了几秒,纠正了刚才的话,嗯……还没有。
直接给整个剧组送了一吨狗粮味柠檬。
其实前天晚上什么都没发生,徐均朔说完那句话之后就凑过去拍拍他脑袋,然后笑,笑完就跑了,跑得手里那张月亮纸哗哗作响。连带着关门声龚子棋都没听见,光听见那张月亮纸的声音了。
不过这还不够说明什么吗?
够了。
于是当天晚上龚子棋叫了徐均朔到江边去,坐在烧烤摊里吹着江风,桌位在最角落,抬手就能倚着栏杆,龚子棋穿着一身黑在竹镂椅子里扮大佬坐姿,面前摆着两扎啤酒。
徐均朔的声音混着夜风传过来,说,我猜对没有?
龚子棋拿着酒杯笑,不说话,笑得整个肩膀都在颤。他问徐均朔,我很明显吗?
徐均朔接了服务员拿来的茄子盘,在桌子上挑着调料。不明显,只有我看得出来。
说完徐均朔看他,这个回答满意吗?
龚子棋仰头灌完了酒,坐直了身子靠近桌子,直勾勾盯着徐均朔,说,非常满意。
10、
村上春树说,
如果我爱你,而你也正巧爱我,你头发乱了的时候,我会笑笑替你拨一拨,然后,手还留恋地在你头发上多待几秒。
但是,如果我爱你,而你不巧的不爱我,你头发乱了的时候,我只会轻轻地告诉你,你头发乱了喔。
11、
龚子棋抬头看看月亮,又回过头来看看徐均朔。
今晚的风好大啊,他撑在栏杆上的手都泛白着发抖起来。
徐均朔长长的刘海飘起来,一绺落在发顶,一绺落在眼前。龚子棋盯了一会,说,你头发乱了,均朔。
徐均朔的轮廓在夜色里显得柔和,龚子棋看见他怔愣一会儿,又直直地朝他笑起来。
徐均朔说,你帮我啊。
徐均朔的声音太轻了,像眼前清亮的江倒进月光,又像孟春时节刚刚消融的溪流那么温软,在龚子棋平坦喧嚣的路途里画了一条七拐八扭的小道,寂静宁谧,却惹得他这个弄情游子终于败入温柔乡。怎么回事啊,他这么温柔,明明我才是江南地区的人。
龚子棋又想,对哦,他的福州比我的江南还要南一些,所以他的声调上扬,所以他的咬字绵软,所以他身上溢满了海边的阳光,所以他把我整个人都融化了。
怎么了,徐均朔又开口,带着烧烤和啤酒的气味。
他微微侧过身来向着龚子棋,龚子棋这回看见他藏在身侧的手了,居然也在悄悄地发抖。
龚子棋忽然笑了,月光融化成水都不如眼前人的眼睛明亮。他在桌下一把抓住那泛凉的手,握在了手心。另一只手抬起来,轻轻地,拨开徐均朔额前的头发。
他凑过去。
江上游轮长长地发出鸣声,惊扰江边动了心的人。
龚子棋笑他胆子小,怎么这都能被吓到。
徐均朔眉眼一压,挥舞起拳头,说你再嘲笑我一句我就当你刚刚的话在放屁。
龚子棋说那好啊,那我就再放一次。
徐均朔一拳推他肩膀拉开了距离,骂他没羞没躁,另一只手却还乖乖放在几分钟前就在的龚子棋手心里,沁出汗了也不放开。
桌子真碍事,他们不约而同地想。
12、
你看,我终于送了你一轮真的月亮。